猫2.0

猫站在药品柜的顶上，俯视这个小小的房间。它先是注视着老人，然后又把目光向窗外望去。

外面半边天空被染的血红，映照着下方的城市灰蒙蒙的一片，更远处是连绵不断的小山。夕阳从巨大的落地窗外透进来，洒在带着折痕的白床单上，洒在老人瘦骨嶙峋的手上。

房间的白炽灯在白天也开着，床头柜子上放满了各色的鲜花和水果，墙壁和天花板刷得雪白。房间不大，正中间的这张床和上面那些冰冷的金属就占去了一小半空间，老人就躺在这张床上。他神情安详，双手垂在两边，上面插着的针头连着输液管，他的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，床旁边一块不大的屏幕上记录着他的心率，“滴 - 滴”声和排气扇低沉的声音一起构成了这个房间的底噪。

时间还有一会。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来，把头放在自己的前爪上。

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打开，门外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。女人牵着小女孩走到老人旁边，她看着老人，脸上泛起一阵酸楚。小女孩看着老人安详的神态，有些迟疑地伸出手，触摸到老人那冰凉的手背后又飞快地缩了回来。

女人在床边坐下，握住老人粗糙的手。

“爹，您醒醒啊，您起来看看我，看看萱萱啊，您不是最喜欢她了吗？从前，每次我带着萱萱来看您，您总是哈哈大笑，紧紧地抱着她，她生气了也不松手；小时候她不懂事，调皮，不吃饭，您也从没凶过她；她生病了，您总是最着急的那个，她有了点什么成就，您比谁都要高兴……昨天，萱萱的数学考了一百分，我对她说，外公一定会很高兴的，会带你出去玩，给你买好多好吃的……爹，您快起来看看我啊……我们不是还说好了等您出院一起去旅游的吗……爹…爹……“

她低下头，捧着老人的手轻轻地哭了起来。

似乎是被白炽灯照得有些昏昏欲睡，猫闭上了眼睛。

房间的门被用力推开，一个黑魆魆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。

“爹呢！爹怎么样了！医生怎么说？！“

他声如洪钟。

“医生说……恐怕……就是……这两天了……“

男人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，他看着病床上的老人，似乎有些难以相信。他走到老人身旁，用自己黝黑粗糙的手握住老人布满皱纹的冰凉的手。老人的脸上戴着氧气罩，面容平静。

他伏下头，低声啜泣起来。厚重的呜咽声在他的胸腔里共鸣。他颤抖着紧缩起肩膀，从往日里在与生活的对抗中威风凛凛的丈夫与父亲，变回了在父亲面前软弱的孩子。他知道他即将失去一把从自己出生起就一直荫蔽着自己的大伞，失去一个在生活的战场上的可靠的战友，失去一堵横亘在自己与死亡之间的最坚固的壁障。

猫轻轻动了动耳朵。

房间的门被粗暴地撞开，门外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弱男人，他手中挥舞着一张印满了字的纸。

“今天爸必须在这份遗产分配书上把字签了！”

男人第一时间站了起来，女人和小女孩也惊恐地望向门外。

“家聪？你什么时候……”

“我什么都知道，爸没多少时间了！今天不签以后说不定就再也没机会了！”

男人难掩脸上的震惊与愤怒。

“混账，爹的性命危在旦夕，你还惦记着遗产？！”

“你倒是孝顺！那是谁在爸的病还在早期的时候不把他送到医院来，等到住院的时候，癌细胞早就已经扩散了？“

眼镜男反唇相讥。

“你？！“

男人又急又气，他的脸上布满泪痕，却说不出话来。

“那时候我和家昊的店正在困难的时候，事情变成这样大家谁也不想看到，但那也不是他……”

女人想开口辩解，却又被眼镜男大吼着打断。

“说的那么冠冕堂皇，还不是因为爸的遗嘱把大部分遗产都分给你吗？从小到大爸就只爱你一个人，家里的店也给了你。我呢？我什么都没有，现在就连这点遗产你也要来抢吗？”

“混账！爹这么辛苦供你读书，你就是这样看待爹的？早知道你是这样的白眼狼，当初就不该花那么大的代价把你养大！”

他们厮打起来，涨红着脸，头上青筋暴绽，怒吼声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回响。女人尖叫起来，孩子捂住耳朵。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在地上接连摔碎，五颜六色的液体流了一地，地板震动，各种医疗器械纷纷倒下，各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浓汤，汤里沉浮着亲情，爱恨，利益，它们被混煮在一起的味道让人近乎窒息。

猫站了起来，先打了一个呵欠，然后用力伸了一个懒腰。

世界凝固了，男人愤怒狰狞的脸，女人悲伤哭号的脸，孩子颤抖恐惧的脸，此刻都变成了栩栩如生的雕像，房间像年代久远的老照片一样呈现出一种灰白的颜色，在这个无色的世界里，一身金橘的猫格外显眼。

它轻盈地从药瓶柜顶上跳下，走过一片狼藉的地面，跳上老人的床，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他，然后如同撒娇一般，轻轻蹭了蹭老人的手。

“喵——”

猫说。

老人睁开眼睛，从床上坐起来，他有些茫然环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，但茫然并未持续多久，他的眼里很快又出现了释然与和蔼。他自然地抱起猫，用手抚摸它的头顶，猫舒服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。

老人站起来，像是想起了什么，又把猫放下，叠起了病床上的被子，他在那张床上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，他的手沉稳有力，就像这之前的无数个相似的清晨里那样，他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。

他转过身，目光最后一次在房间里的人身上停留了一会，那些是他至亲的人们。

他大步地走出门去，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猫。